我曾有個紋身要洗掉
我找遍了全城的紋身店,只想洗掉手腕上的三個字母。 ??
師傅都說:“這顏色太深,得多次才能淡。”
直到遇見那個盲人紋身師,她指尖撫過我的皮膚。
“不是顏色深,”她輕聲說,“是你每天都在用后悔加深它。” ???
第七家。空氣里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和某種工業(yè)檸檬香精混合的味道,試圖掩蓋更深處皮膚與顏料燒灼后的細(xì)微焦糊氣,但失敗了。這種味道像一層油膩的膜,糊在鼻腔深處,粘在喉嚨口。
我坐在那張硬邦邦、覆著一次性藍(lán)色無紡布墊的躺椅上,和之前的六次一樣,挽起左袖,把手腕遞出去。皮膚上,三個花體英文字母——“WYN”——在慘白的LED燈光下呈現(xiàn)出一種滯澀的墨藍(lán)色,邊緣因為第一次激光的試探而略顯毛糙,像被水浸過后又干透的劣質(zhì)紙張。
紋身師是個年輕男人,下巴上留著精心修剪的胡茬,戴著黑色手套。他湊近看了看,指尖隔著手套虛虛地按了按那幾個字母,力道不輕。“嘖,”他發(fā)出一個短促的音節(jié),直起身,從旁邊金屬推車上拿起一個類似小型手電筒的儀器,打開,冷白的光束打在我的皮膚上,“上次打完,間隔不夠吧?看著還有點炎性反應(yīng)。”
我沒吭聲。間隔是沒到他說的時間,我等不了。那些字母在皮膚下日夜灼燒,尤其在深夜,在獨自一人、無所事事的時刻,它們的存在感會膨脹到塞滿整個意識。我需要看見進(jìn)程,哪怕只是微小的、痛苦的褪色。
他關(guān)掉光束,把儀器放回去,雙手抱胸,視線落在我臉上,帶著一種見慣不怪的、混合著評估與一絲不耐的平靜。“顏色打得是真深,當(dāng)時用的料估計也一般,可能含重金屬。你這,”他頓了頓,給出和前面六家大同小異的說辭,“至少還得再來個七八次。而且不可能完全干凈,肯定會留印兒,色素沉底了。每次間隔必須拉夠,不然皮膚受損更麻煩。”
七八次。每次的等待,每次激光咬噬皮肉的尖銳痛楚,每次結(jié)束后數(shù)日難看的紅腫、水泡、結(jié)痂、脫落,周而復(fù)始。而終點,依舊是一個模糊的、帶著殘跡的影子。疲憊像冰冷的潮水,從腳底漫上來。我慢慢放下袖子,遮住那三個字母,動作有些遲鈍。“謝謝。”聲音干巴巴的。
他沒再說什么,轉(zhuǎn)身去整理器械,金屬碰撞發(fā)出冷硬的輕響。意思是送客。
走出那間被過于明亮的光線照得無處遁形的工作室,室外的陽光晃得人眼前一白。車流聲、人語聲瞬間涌來,嘈雜而充滿粗糙的生機,反襯得我像個剛從無菌實驗室逃出來的幽靈。手腕被袖子蓋著,但那塊皮膚的存在感卻異常清晰,微微發(fā)著燙,不知道是心理作用,還是剛才被那束光照射后的殘余。
我靠在街邊一棵葉子蔫耷的法國梧桐樹干上,摸出手機。屏幕在日光下泛白,我瞇著眼,手指在本地生活應(yīng)用的搜索欄里機械地滑動。“紋身”、“清洗”、“清除”、“新技術(shù)”……關(guān)鍵詞換來換去,跳出的信息大同小異。煩躁像細(xì)小的藤蔓,從胃里蜷縮著往上爬。難道真的只能這樣,一次次地回去,忍受漫長的周期和未必干凈的結(jié)果? ???
指尖無意識地劃拉著,一條不起眼的帖子邊緣滑過屏幕。標(biāo)題很樸素:“盲人紋身師:以觸覺銘記,或釋懷。”下面只有寥寥幾條評論,一條寫著:“手藝很特別,能不能洗不知道,但聊聊天挺好。”另一條說:“在城南老紡機廠宿舍區(qū),不好找。”
盲人?紋身?清洗?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,透著一股不合常理的氣息。通常的紋身店,師傅們依賴的是精準(zhǔn)的視覺、穩(wěn)定的光線、對圖案和皮膚狀態(tài)的直接觀察。一個盲人……這聽起來更像某種行為藝術(shù),或者故弄玄虛的噱頭。
但“不好找”三個字,和前面七家那種敞亮、商業(yè)化、帶著明確報價單和效果對比圖的店面截然不同。它指向一種隱秘,一種或許存在于常規(guī)評價體系之外的可能性。我盯著那條簡陋的地址信息看了幾秒,心里那點破罐子破摔的勁兒冒了頭。還能更糟嗎?無非是多一次徒勞。
城南的老紡機廠宿舍區(qū),像是被飛速膨脹的城市遺忘的角落。紅磚墻斑駁,墻根生著暗綠的苔蘚,樓道口堆著廢棄的家具,空氣里有陳舊灰塵和飯菜油煙混合的氣味。按照模糊的樓號指示,我拐進(jìn)最里面一棟,樓梯昏暗,扶手銹蝕。三樓,左側(cè)的門虛掩著,沒有招牌,門板上用粉筆寫著一個小小的、歪斜的“紋”字,幾乎被磨損殆盡。
我敲了敲門。
“進(jìn)來吧,門沒鎖。”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,平靜,音色有點偏低,不疾不徐。
推門進(jìn)去,是一間很小的屋子,原本的客廳改造的。和之前去過的所有紋身店都不同。沒有強烈的照明,沒有張貼滿墻的張揚圖樣,沒有震耳的音樂。午后偏西的陽光從一扇窗戶斜射進(jìn)來,照亮空氣中緩慢浮動的微塵。窗戶玻璃不太干凈,讓光線變得朦朧而柔軟。靠墻擺著簡單的工具架,工具排列整齊。一張鋪著潔白棉布的單人床,旁邊一把椅子。空氣里是一種干凈的、類似草藥和蜂蜜的淡淡氣息,幾乎聞不到消毒水的味道。 ??
一個女人背對著門,坐在窗邊一把舊藤椅上,正在整理一束曬干的、我叫不出名字的草葉。聽到我進(jìn)來,她停下手,轉(zhuǎn)過身。
她看上去三十多歲,也許四十出頭,樸素的長袖棉麻衫,長發(fā)松松挽在腦后。面容清秀,但眼睛……她的眼睛是睜著的,卻仿佛沒有焦距,覆蓋著一層柔和的、霧一樣的薄膜,映著窗外的光,但并不反射具體的影像。是那種徹底的、安寧的盲。
“你好。”我說,聲音不自覺地放輕了,像怕驚擾這室內(nèi)的靜謐。
“你好。”她微微側(cè)頭,準(zhǔn)確地面向我聲音的方向,嘴角有一絲很淡的、迎接客人的笑意,“是想紋身,還是……有別的事?”她似乎能感知到我的猶豫。
“我……想洗掉一個紋身。”我走過去,在她示意下,坐在那張鋪著白布的單人床邊緣。
“洗掉?”她輕輕重復(fù),藤椅吱呀一聲,她站起身,朝我走來。動作并不遲疑,顯然對這小屋的布局了如指掌。她在我面前停下,微微傾身,“在哪里?”
“左手腕。”我挽起袖子,將那三個字母暴露在朦朧的光線下。
她沒有立刻去碰觸,只是“看”著那個方向,盡管她的目光沒有落點。“WYN。”她忽然輕聲說。
我渾身一僵,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,又刷地退去,留下冰涼的眩暈。“你……看得見?”話脫口而出,隨即意識到荒謬。
“不,”她搖搖頭,依舊平靜,“剛才你進(jìn)來,走路時,袖子摩擦手腕的聲音,有一點不同。很細(xì)微。現(xiàn)在,陽光照在那片皮膚上,溫度也和周圍不太一樣。”她解釋得理所當(dāng)然,仿佛這不過是像呼吸一樣自然的事。“介意我碰一下嗎?”
我喉嚨發(fā)緊,點了點頭,想起她看不見,又補了一聲:“嗯。”
她的手指落下。沒有戴手套。指尖微涼,干燥,非常柔軟。她不是簡單地觸摸,更像是在“閱讀”。指腹極其緩慢地、輕柔地?fù)徇^每一個字母的輪廓,從起筆到收梢,沿著當(dāng)初針尖刺入的軌跡,反復(fù)幾次。她的觸碰沒有任何審視或評判的意味,只有全然的專注和感知。我甚至能感覺到她指腹細(xì)微的紋路。 ??
時間在寂靜中流淌,只有窗外遠(yuǎn)處隱約的市聲,和室內(nèi)塵埃在光柱中旋轉(zhuǎn)的微響。那塊皮膚,在經(jīng)歷了七次激光的粗暴對待后,在她的指尖下,竟然泛起一種陌生的、近乎戰(zhàn)栗的癢意,而不是預(yù)期的刺痛或麻木。
良久,她收回手,重新直起身。她的面容在斜陽里顯得格外寧靜。
“之前的師傅們,”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,“都說顏色太深,料不好,需要很多次才能淡。”
她靜默了片刻,那雙霧蒙蒙的眼睛“望”著我,又好像穿透我,看到了別的什么。
“不是顏色深。”她開口,聲音很輕,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死水,在我心里蕩開清晰的漣漪。
“是你每天都在用后悔加深它。”
我猛地抬頭,瞪著她。震驚像突如其來的潮水,沒頂而過。我想反駁,想說這荒謬,想說這只是個技術(shù)問題,是顏料和皮膚的問題。但話語堵在胸口,一個音節(jié)也發(fā)不出來。因為我感覺到,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,手腕上那三個字母所在的位置,傳來一陣尖銳的、不容錯辨的刺痛。
不是激光灼燒的那種表層的、爆裂的痛。而是更深層的,從血肉底下,從骨髓縫隙里滲出來的,沉甸甸的絞痛。那痛楚如此熟悉,日夜伴隨,只是我早已習(xí)慣將它等同于激光的物理傷害,等同于清除過程中必須忍受的代價。
她依然平靜地“看”著我,仿佛剛才只是陳述了一個如“天是藍(lán)的”般簡單的事實。
“我……”我張了張嘴,卻不知該說什么。所有的預(yù)設(shè),所有的咨詢、療程、周期、價格……在這間彌漫著草藥蜂蜜氣息的安靜房間里,在她那雙看不見卻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,土崩瓦解。
那陣刺痛漸漸沉淀下去,化為一種持久的、悶鈍的酸脹,蟄伏在皮膚之下。三個字母,墨藍(lán)的,在逐漸西斜的、溫柔得近乎慈悲的光線里,異常清晰。
我低下頭,看著它們。第一次,不是帶著厭棄和急于抹除的焦躁,而是真正地、長久地凝視。
屋子里很靜,只有我和她,以及我們之間,那無聲流淌的、沉重的過往。陽光移動了一點,將她半邊身影籠罩在更柔和的光暈里。
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。預(yù)約一次清洗?在這里?用她那些看起來完全不同的工具?還是僅僅就這樣離開?
她似乎并不催促,只是等待著,像一個熟知所有河流最終走向的、耐心的守潭人。
而我,站在我漫長清除之路的,一個始料未及的岔路口。手腕上的刺痛已經(jīng)消退,但被她那句話鑿開的口子,正嘶嘶地漏著風(fēng),灌進(jìn)來一些我從未真正直視過的東西。 ?

